父亲只是在除夕这半日集散之时买点便宜葱、芹、白菜之类或请回一尊木刻水印在麻纸上的灶爷神符,办点年货。此刻,他已剃光了头,连鬓髯胡髭也刮得净净,喜喜地回来了,腋下夹着二三斤肉和一圈儿红纸火纸。这红纸的鲜亮艳彩,立即使破旧的老屋土院,在整整一冬的冷寂和灰黯中变得温暖而亮堂,犹如火焰一样燃起ldquo;过年rdquo;将至的气氛。
母亲一脸烫红地在灶房里忙着,蒸馍,做菜,烧油豆腐,准备年饭,父亲小心地冼净祖宗木牌的灰尘,置于方桌正中。然后,他有点松弛而惬意地躺在土炕箱架之下,抽旱烟,喝煎茶,心境很好。不一刻,便唤来清扫院中冻雪的我,一边在油灯焰上对旱烟一边说:ldquo;你也大了,念高小了。今年你就写写对子(春联)mdash;mdash;你不是说,你的大字还贴过堂么。rdquo;
父亲的话语平静,好像早已思索好了,却使我一阵紧张而怯骇,我这个蒲城东乡败落的书香之家,已经到了过年也难以有二斗麦子磨面蒸馍的艰难境况,而老屋也只留三间旧房,满院黄土古砖,但年年新春父亲都要亲书几联春联的。然而,父亲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今年却突然命我出写春联,其实,我那时刚刚上了高小,只有十岁许,何以敢出父亲看得极重的春联呢。
不过,整个除夕的下午,行伍出身,平素严厉异常的父亲,声色都极其温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怯惧之色,咂着烟,淡淡地说:ldquo;就照我以往写的,慢慢就熟了。rdquo;
我迟疑一刻,望着不再声语的,只咂旱烟的父亲,便按他写字时的规矩,先抹净板柜,放正铜墨盒及砚台,裁了纸,又折成X字形便轻轻磨墨。但手在微微地抖,头脑很昏乱,惶恐地在脑海中寻觅着父亲书写春联的辞句。父亲却背过了身,不再盯着我,面壁咂烟。然后,平和地说:ldquo;我十八岁充军,高旅长知我是同州师范学生,又是蒲城东乡赵宝王我 之子,十分器重,竟让我为全旅连以上军官上课,而高旅长也拄拐杖肃然听课,我很紧张。突然,是你爷送我去同州应考时一段叮咛起了作用。他说,lsquo;进了考场,你就以为所有人都在你之名下,便不会胆怯。rsquo;我便挺胸阔步进入考场,视众将官如同木人,授课成功,学兵连未呆几天,就升任了。rdquo;
父亲像在扯闲忆旧,我那惊魂未定的心便在父亲的讲述和笑语中平静下来。父亲往年书写的春联辞句竟清晰地浮现眼前,我便以平时临写欧帖之正楷,为祖母炕头出了ldquo;寿比南山rdquo;:为父亲的箱架下书了ldquo;身卧福地rdquo;,及至为土院和石榴树也书写了ldquo;春景宜人rdquo;ldquo;鸟鸣枝头rdquo;之类,至此竟有点儿胆壮或者自如一些了,甚至像ldquo;春rdquo;ldquo;鸣rdquo;几个字,还有点行草般的佻皮呢。当这一幅幅艳红的春联递于父亲眼前时,尽管他仍然不声不动,十分严肃地一一细看,但毕竟是儿子接替了父亲的第一次执笔,他那常淌风泪的老眼,射出像以往忆起军界旧事那种瞬间英武之气和锐利闪光。后来,父亲便一一指点我的书联字迹的优劣和恭败之处。一直从我写字的用笔、运气及坐姿神态,和墨迹中透发出的佻皮气韵,指出我仍需下大功夫练好ldquo;正楷rdquo;字,克服求快形似的毛病。那除夕的下午,他甚至引经据典,从欧柳之基本章法到赵孟兆页及文人字还涉及蒲地东乡郭坚之巨字用笔,谈得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当我后来回味到父亲那个除夕的音容神态时,我便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看到我第一次书了春联,而是将他全副精血和一生期待已倾于自己儿女得以再现所透发的殷切和兴奋。
自从我十八岁入古都师大读书,那除夕的春联便由咸弟书写,以后又由停弟、靖弟,也全然都是ldquo;春景宜人rdquo;ldquo;满院春光rdquo;之类的书诗文雅辞句。我至今未见父亲教我书写过ldquo;财rdquo;ldquo;神rdquo;ldquo;福rdquo;之类的春联。即使在那荒败得一贫如洗的古老土院,连温饱也难顾住,除夕的题联仍然是ldquo;春光明媚rdquo;ldquo;鸟鸣枝头rdquo;之类,这使我至今想到并忽然有所深悟父亲在辞旧迎新时更为深层的心理。
本文链接:http://www.51sang.com/duilian/20247.html
版权声明:本文为 “对联网” 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及本声明!
工作时间:
客服电话
电子邮件
909091757#qq.com